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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大雾的清晨
1978年春节刚过，大灾难过后的中国第一批经过正式考试的大学生走进了大学校门。
我的姐姐也参加了这次在1977年11月组织的首次高考。姐姐其实还没有高中毕业，她之所以能够参加，完全是得益于这次历史上少见的考试规定：高中在读生可以“试考”，而且“政审”也几乎成为过场。她没有考上，记忆中似乎她和我的父母并不遗憾，反正是试考，而我也没有遗憾，因为我不知道这是否值得遗憾。
但是这一切的改变来得如此之快，1978年的夏天第2年高考紧接就到了，我也在这个时候参加了全市初中升高中的统一考试。
突然有一天，邻居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就像他们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还是个人样儿，那种表情对一个少年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我只能猜测，是不是我昨天到别人家的菜地里偷摘西红柿的事又被告发了，不过这不应该有暧昧的赞许味道呀！平时较熟套的长辈则在和父亲说些我早就知道这孩子聪明之类的话，父亲很受用的听着，进家来看我和哥哥的眼神也温和许多。
原来是我的名字写上一张大红榜贴厂大门口了！和我一起考上全市唯一一所省重点中学的，其实还有在同一个厂矿子弟学校的其他另外四个同学，我的父母特别骄傲的是那四个中还有一个是我的哥哥，而我进的还是重点班级。
荣誉真的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到处是大人们的赞许，打骂自家孩子时也不忘记提醒那个倒霉蛋说你看看人家那谁谁如何如何。随着我身边的倒霉蛋增多，我的小伙伴就迅速减少了！我要到城里的重点中学上学了，而他们，只能继续留在子弟学校，那个似乎与大家讨论的升学主要是将来的大学无关的地方（情况也是如此，他们中的大多数后来很快就在厂子里接下了他们父母的工作）。
大雾弥漫的时候，我和哥哥开始去新学校。母亲是4点过钟起来煮豆浆的，以我们当时的生活水准这实在非常奢侈。那时每家的灶台都在走廊上，我总感觉周围每个窗户后面有各种耳朵在听着我们发出的声音，这让我非常的不自在，最初很渴望的豆浆到了嘴里也只淡出满口鸟味。从厂里的家到学校是郊区到城区的路，因为兄弟两人坐公交需要两毛四分钱，这让母亲很为难，我们只得花一个多小时步行。路上没有几个人，父亲却要不远不近的跟着，有熟人前来打招呼，能听见他飘来很矜持的几句话，早晨空气好出来走走，我感觉他就是盼着有人来打招呼的。一路上我们不说话，偶尔回头，能看见他隐隐约约的身影挂满的都是父亲的骄傲。
我的荣誉感，会得到很多人喝彩和父母很开心，必须丢开伙伴，要走很远的路，还有很难独自咽下美食的那个荣誉感，就在那个大雾的清晨建立起来了。
那一年我十四岁。
命运的两头
一个有点孤僻而非常敏感的少年，走在山间小路上，拿着妈妈家谁传下来一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上面有自己蘸着墨汁画了“独钓寒江雪”的封面，路上仔细的找着早起的蚂蚁，把那些翅膀上还粘着露水的蜻蜓从青草上摘下，撕开丢给它们，草丛中发出精液一样的味道，朝霞如未醒的梦在粉红色的太阳下边牵牵挂挂。
这是1978年那个漫长的暑假留给我的记忆，沉闷，每天一个太阳；好奇，撕开活蜻蜓的身体味道很好，我吃了，拿懒虫喂勤快虫也很好玩。
我之所以要在暑假起大清早读唐诗，只是我实在不知道我在早晨的时候活着既不上学又不读诗还可以做什么别的事情，就像我当时之所以要去参加高中升学考试只是我不知道我活着如果不去考试还能做什么别的事情一样。我也和其他小伴一起翻山打雀，跳河摸虾，长线上系片白纸引大群发情的公蝶围着我满山疯跑，但是会做这些的孩子多了，难以刺激我的兴奋，我又总在那个大清早不该醒来的年代一大清早就醒过来。我并不知道，感谢上天的眷顾，或许是命运之神为我的今天预定我的所爱。
两年后应届高中毕业我没能考上大学，如果说当初开启高考这扇命运之门并没有因为我的幼稚和长期接受的蒙昧教育而有特别感受的话，那么我现在真真实实地感受了无措、绝望、羞耻和惭愧，我看到命运之门在我面前关闭，于是我两眼黑雾，仰头便倒，泪湿枕被，此后半月一言不发，见鸡撵鸡，见狗踢狗。
特别喜欢布鲁斯·威利演的一部电影，讲因为时空重叠主人公见到了他的少年时代。在看这部电影之前我就经常幻想这样的情节，我见到了那个孩子时期的我，我会怎样来面对他呢？
我会对他说，不要去参加那个让你痛苦的高考了！但是我可以指给他什么人生的出路呢？
我会对他说，不必盼着长大，今天的日子有更多的艰难和痛苦！但是他能相信有比挨饿更痛苦的事情吗？
我会对他说，努力去做你爱做的事情吧，就做那个大清早出来游荡的诗人，露水里吟颂，云端上骑马！但是那个人，后来就化做烟飞了，化做水流了，化做蜻蜓被撕碎了！
我能对他说吗？命运的两头都牵着你，顺着看升进天堂，倒着看坠落地狱，想到你我心中隐隐有痛，我想牵着你走，你却已经不再是你。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呆滞而市侩；我向自己的孩子倾诉，他们一脸坏笑，仿佛翻看一本不知被多少人胡改乱编的盗版书；只是清晨的时候出门，依然看见那些不得不继续赶考的身影，那些如梦一样的朝霞中如梦一样的少年身影。
附记：
1978年12月18日～22日在北京召开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中国改革开放。一个伟大的时代开始！
1977年11月，中国结束动乱后恢复高考，1978年2月这批大学生入校。
1978年6月，宋有兴考上“重点”高中，同年9月入校；1980年高考落榜！1981年再落榜！！1982年再……考上了中国地质大学，12年后愤而改行，心中一直感谢邓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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