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道题:世界上有几种人?
答案:两种,饥饿的人和不饥饿的人!
谁说是“男人和女人”的?那是三十年以后的事!
我对世界上一切事物的认知,常常超越我的躯体,然而我对一切事物的喜好,则必须根据我的肚子圆润程度来度量,越圆越好,反之亦然。
1978年的夏天,心情就像大青石板上喘气的蛤蟆,随着肚子的鼓胀和恹瘪上下起伏,我和小伙伴们大都是这样的蛤蟆,只是我们都很少有鼓胀的时候,有也是红苕洋芋自来水撑的,所以大家的好心情很难维持长久。
父亲有一双能干的手,可以不用任何添加剂(那时也没有)把馒头蒸出来像个橡胶雪团,握在手心全是劲道,摊开五指一朵莲花掌上开,层层见白,入口不粘牙,如果某个清晨听见了面板在他一双大手的揉搓下发出的吱吱声,这一天我就非常的开心。我们一家五至七口(有时要加上爷爷奶奶),一年只在除夕夜吃两只鸡,每月吃4斤半肉加炒菜用油,父母厂子里各发半斤保健肉,一家5口大人1斤孩子半斤计划肉,粮食配额记不清了,我那年好像是21斤。大米、面粉、红豆或者包谷比例大约是3、2、5。这些数字对我本没有特别的意义,因为我并不知道它对我是意味着多或者少,我只知道月过大半父母开始发愁,计划配给的米面吃完了,母亲找粮店四处求人,或者像个贼,不,就是个贼,跑黑市买农民偷着卖的贼粮,父亲磨不开脸面求人,放不下脸面做贼,只能想尽办法用他那双能干的手做红豆饼包谷糕。我和哥哥正值虎狼胃口,恨不得把一切能动的东西全部倒进肚子里,但是油水不够,即便肚子撑个滚圆,很快又饿了,身上总是没有力气。
大约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心情突然很好,带着兄弟两人街上转着玩,所谓玩就是用两条腿走遍城市里人多的地方,什么也不能做然后再回家。大半天过去我和哥哥开始郁闷起来,父亲看出来了,就提出建议:或者我买包饼干给你们,或者你俩都吃碗粉。当然吃粉!是那种一毛六分钱二两粮票一碗的,排了半天队,我和哥哥一人一碗吃着,父亲只说不饿,站在一旁看,我不相信他不饿,但是我又不情愿他来和我分吃,不知道哥哥是否也是这样想,于是哥俩低头猛吃,而父亲就这样站在边上看着。
很多年以后,我总是试图将那个情景从我的脑海里抹去,然而每次这样的努力却只是增加我的屈辱和困惑,我不知道,是父亲的内疚被我理解了,还是饥饿中生命的自私和冷酷被我容忍了。
饥饿更能锻炼本能还是智慧?
尽管如此,这样的日子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毕竟我们还有在厂子里领工资领保健品的父母,有些家庭还自己偷着养些牲畜,“自留地”里自己种点蔬菜,那些周边的农民可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们在票证供应制度上总让城市人占着便宜,他们还活在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制度——那种每个人都用别人的裤带紧紧勒住自己脖子的制度里。
无数次地从厂大门口经过,看见有两块篮球场大小的生产队庄稼地上,向阳花一样地比肩横排无数社员,每人一把锄头在锄地。我无所事事的呆看,他们排在那聊天,两三个钟头过去,我敢打赌,他们甚至没有移动两三米远。我不知道饥饿的人到底有没有尊严,我想我一个孩子的眼光直钩钩的盯牢别人手中冒着热气的红薯,那一定是谈不上什么尊严的,但是他们为什么就不赶快挖地呢?你们快挖啊,那地里都长出红薯,红薯叶还可以喂猪,猪都快快长大……!
春意盎然的时候,一个饥肠辘辘的少年就这样傻傻的坐在庄稼地边,死劲咽着口水,看着那些同样饥肠辘辘但是无动于衷的庄稼人。
没过多久我就明白过来,那些庄稼人都在和我想同样的事情,只是他们还必须多想另一个道理:要是我鼓劲干而别人不干,那么我会更快的饿死!
饥饿真的是没有尊严,但是如果环境会迫使人选择看谁更能忍耐饥饿,那么人们就会更容易选择,看谁更容易适应放弃尊严!
做“票证族”的时候,心里的味道很怪。
一个冬季的清晨,很冷,母亲病了,要我在家陪她不去上学,然后悄悄叮嘱我拿了定额半斤的肉票去一个供应站买肉,说买回来做点锅贴,这必须天不亮赶去排队。我平日看见那些供应站排挡后夜叉一样的妇人心里就发毛,还要走夜路很远,这一切在锅贴的诱惑和母亲的期待中我竟然完成了。肉买回来母亲突然变了主意,只是很小心的切了一点和着大把韭菜做了锅贴又赶紧的收好。我看出来她是躲着父亲和姐姐哥哥做这些,开始时心里因为母亲的偏宠而得意,口感也分外的好,后来见母亲偷偷摸摸还一脸愧疚,也觉得似乎要对不起姐姐哥哥了。
我们的生活都被票证管起来,除了水龙头里的自来水和公厕里的粪便,一切有用的物资统统用票证分配。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可以领到票证的,而且全家的票证也是由母亲集中支配,但是在那个冬季的清晨,当我手心紧紧攥着那张半斤肉票走夜路的时候,我觉得所有的希望都攥在我的手心里了,所以当后来母亲告诉我说那是全家当月最后一张肉票时,我又觉得是我吃掉了全家的希望。
从那以后,我开始对所有的票证有了关注,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数着票证过日子,有时候大把的票证还没有用就被政府宣布过期作废,有时候突然说某种票证有特殊的供应,不慎已经提前用掉的人家难免捶胸顿足。那时候没有身份证,从户口本和粮油供应证开始,看着被父母亲奉进贡出的各种票证,我觉得我的父母和我的全家人都在被票证圈养,我觉得那些票证,是一个特别神圣同时又特别邪恶的东西。
特别神圣而特别邪恶的东西?对了,这就是那些三十年来一直挥之不去的阴霾吗?还是只存在于一个少年难解的世事情怀,反叛与景仰,自己无从研判,于是背叛那些景仰,或者遗忘自己曾经有过景仰。
等到这个少年能吃饱肚子的时候,他曾经景仰过的目标是升华了还是异化了呢?或者是他已经认定,凡是希望圈养别人生活和思想的一切,即使神圣,其实邪恶!
少年瞬间老去,留下三十年身与心饥饿中挣扎之路。
附记:
1、1953年北京市对粮、油、棉、布等基本生活用品实行统购统销政策,商品票证作为计划供应的调节手段于当年产生。1953年11月1日,北京市首次发行面粉购买证,标志着后来整整实行了40年的商品票证制度的开始。1993年5月,使用了40年的商品票证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
2、1976年前后,赵紫阳同志在四川、万里同志在安徽开始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推行,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邓小平同志将这项改革推广到全国农村,从此农村生产力得到空前释放,农村和城市粮油物资供应危机迅速缓解。
3、宋有兴离饿死还远,1982年上了大学还享受了国家每月9.3元的伙食补助,随着家庭收入和社会供应的改善,到1985年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基本可以每顿吃饱。2008年夏季,宋有兴的孩子上高中期间,每月伙食费(不含任何其他花销)至少是600元,是三十年前他自己刚上高中时候的100倍。
4、改革三十年最伟大的成就是使十多亿中国人能够吃饱。
2008-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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